像平房区一样desperate（5）
五 平房区的夜
那么，不如先说说我在这个诊所的夜班吧。其实所谓的夜班，也就集中在10pm到4am那几个小时。1am是绝对的高潮，每个午夜都会如约而至。就说眼下，小猫就从开发区的迪厅带了三个弟兄过来，血流不止，一小群哀兵。虽然我对付1am的高潮已经颇有点心得，但还是觉着棘手。我先试探着问小猫：哥儿几个都喝酒了麽？
小猫捂着额头上的三角口子，只露出半只眼睛：飞机你咋地了？你是不是太困了？去迪厅能不喝酒麽？不喝酒能跑开发区动手麽？
那哥儿几个嗑药了麽？
嗑了……这针到底缝不缝？不缝俺们走了。
缝倒是能缝。只是你们又喝酒又嗑药，伤口就容易感染，容易发炎。一旦发炎了就不好控制了。你们得先打点滴。
那他妈就赶紧打呀，你还墨迹个屌？
我就把吊瓶给他们架了起来。
消炎？抗感染？请你忘记这些吧。那吊瓶里装的根本就是生理盐水。对于小猫这样在平房区起家的混混来说，生理盐水就够了。你要相信他们身体里的抗体，那些在他们身体里早就习惯了平房区的抗体。
吊瓶里的生理盐水是我自己亲手配制的。我家里有精盐，还有粗盐。我家里甚至还有PH试纸。你别以为PH试纸是我爸从化工厂拿回家的。我爸从来不这么干。他是他们厂子唯一不往家里拿东西的人，所以他这辈子只有我妈一个女人和六十度的烧刀子。PH试纸是我从三年五班的化学实验课上偷出来的。当时我是三年五班唯一一个能背下元素周期表的人。我猜我可能也是整个平房区唯一一个能背下元素周期表的人。我觉得那PH试纸太牛B了。我不能不偷它们。我还告诉同班的小猫，就用这玩意儿，我就能测出来你到底是不是处男。小猫当然不信了。彼时的小猫，还处于上升阶段。他不但自诩看过场面最骇人听闻的色情录像，他还把拍人脑袋的板砖塞进绿色的军挎，方方正正地挎在胸前，活像一块巨大的绿豆糕。一句话，小猫只相信他军挎里的板砖。第二天早上，当着全班男生的面，我抽出一张试纸，撕成两片，分别塞进两个罐头瓶子里。一个是小猫的，一个是我的，都装满了淡黄色的液体。等我把瓶子再封住的时候，两片试纸各自打了个转，在小猫的瓶子里变成了灰绿色，在我的瓶子里就成了橙红色。当着全班男生的面，我告诉小猫，你还是处男，我已经不是了。小猫觉得很没面子，但又无法辩解。他只好闷哼一声“去你妈B”，独自一人拎着军挎就走。其实小猫大可不必如此当真，因为我瓶子里装的只不过是掺上陈年老抽的米醋而已。
多年前从三年五班化学课上偷来的那些PH试纸如今不但健在，而且还安分守己地被密封在干燥的口袋里，呈现着略微酸性的棕黄色。活该，这种笨头笨脑的东西，在我们平房区永远是被偷被抢被忽悠的命。活该。我找到了我妈的那口大锅，那口曾煮过猪下水蒸过粘豆包的大锅。平房区所有口舌上的欲望都无法填满那口大锅。如今它又被架在炉火上，蓄势待发。水的体积只需量个大致，盐的重量却应该固定。最好还是精盐，毕竟那是要往人身上注的东西。水在炉火的拷问下沸腾滚起，跃跃欲试，要从大锅里挣扎出来。我根本不操心这一大锅生理盐水比例是否精准，看平房区混混们的造化好了。大体情况应该不差，反正我是没听说哪个混混因为我配的生理盐水而挂掉，何况我还用PH试纸测了一下酸碱度。一切看起来棒极了。这是百分之百的home-made生理盐水，连吊瓶都是我通过私人关系收集过来的，所以这笔进账你千万不要指望我他妈会跟九叔二八开。
在平房区的这个黑夜里，在诊所日光灯的照耀下，一个气泡在生理盐水中缓缓升起，像个孤独的小太阳。针头安静地躺在小猫和他兄弟们的静脉管里。你放心好了，这些针头可都是正规医院进来的。放心吧，从省医院进来的，不会有任何问题。小猫和他的兄弟们呢？他们都坐在诊所的里屋呢。没错，就是摆着一张床的里屋。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平房区无数的妹子曾在上面心甘情愿地让九叔把那个通了电的刮宫器插入体内。这个夜里，小猫和他的兄弟们也在上面心甘情愿地让我把针头插到他们的体内。这几个不入流的小混混都像真正的病人那样眼巴巴地对着吊瓶望眼欲穿。然而他们却缺少病人应该有的平和安静。他们正为刚才在开发区吃的亏而骂骂咧咧。
我呢？我已经骑着小猫的那辆雅马哈试图去穿越平房区的夜了。在到达终点站——发区的省医院之前，我把雅马哈停在了立交桥的边上。桥上灯火通明，桥下江水暗涌。在这个子夜，我不知道灯火和江水究竟谁更寂寞。点着一支烟，我默默地对着那辆雅马哈。它曾经是很屌很屌的那种白色。它曾经像一匹白马，在污泥浊水的平房区咆哮腾跃。如今它锈迹斑斑，落满尘垢。我很想问一句：你究竟给中学时代的小猫带来多少荣耀和姑娘？它却和桥底的江水一样，沉湎于缄默。
我把烟头丢入江水，重又跳上了雅马哈。我穿透了平房区的夜。我来到了开发区的省医院。那里有九叔安排好的值班医生。不用提供任何凭证，只需少量现金，我就可以旁若无人地走进库房，去搜取任何需要的基本药品和器械。这个时候你可能会感觉很屌。你可能会感觉给社团办事——哪怕只是个小诊所里的兼职——都是很屌很屌的。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给社团办事很糟，比活在平房区里还要糟。你想想小猫吧，他的那辆雅马哈老迈废弛，他额头上的三角口子流血不止，他的循环系统正流淌着我亲手配制的生理盐水，他还要为这样的事实支付给我一笔现金，他活的就像一个白痴。
我半夜三更跑到省医院，用小猫的现金给小猫买医用的缝合针。这是我夜班的任务之一。缝合针被密封在一个小口袋，浸泡于主要成分为次氯酸钠的消毒液，缠绕着晶莹剔透的可降解的针尾线。小口袋给拆开了，缝合针被止血钳紧紧夹住，刺进小猫额头上的三角口子。以那口子的长度，其实早就应该凝血。可惜那是个三角口子，是最难愈合的皮外伤。小猫额头下的毛细血管不但丰富，又受了酒精和药丸的刺激，在这个午夜显得异常活跃，血流不止。缝合针刺进了伤口，针尾线紧随其后，游走于血肉模糊之间……我承认，对于小猫的那块三角口子，血肉模糊实在是一个敷衍无比的概括。
我问小猫痛不痛。小猫说不痛，就是有点胀，还有点热。小猫不停地催我：我老二都快硬了。
嗯，他都快硬了。我用棉签蘸了碘酒，往那三角口子涂了过去。我问他现在还热还胀麽。小猫就答不上来了。他瓷牙咧嘴。
我告诉小猫，你不能瓷牙咧嘴，你瓷牙咧嘴我就缝不好了，我一缝不好，你脑门儿可就要落块大疤了。
彼时的小猫，虽然每天晚上还能用他老迈的雅马哈驮着一个美容学校的妹子出去鬼混，但他却还没有遇到那位让他动了割包皮心思的姑娘。所以我这么一说，他果然敛声静气，静默得像只打了麻药的大鼠。你不要觉得用大鼠来比喻小猫有任何不妥，我所有针线上的功夫就是缝大鼠缝出来的。南方那座湿漉漉的医学院，能供我练习的死人虽不多，但打了麻药的大鼠还是从来不缺的。手术进行的很顺利。我用止血钳掐住缝合针，针尾线漂亮地打了个结扣。就像我妈在补一支袜子，没有任何区别。在我面前，小猫和那支打了麻药的大鼠也没有任何区别。
小猫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自己的伤口。我告诉他一共三十六针，里外两层，表皮一层，肌肉一层，每层各十八针。你还得再付给九叔四百块钱，针线的钱。针消过毒，线自动降解，都是进口的。
小猫问：自动降解是他妈啥意思？
自动降解的意思，就是自动消失，就是你不用再过来拆线了，省下拆线的钱。
小猫无话可说，他付了钱。也许看在过去跟我同窗的面子，也许这是九叔罩的场子，反正他是乖乖付了钱。
小猫盯着镜子里的那个被针线五花大绑的三角口子：我大半夜的去开发区给他们办事，他们给了我点钱，我脑门儿上被开个口子，我还得把钱再还给他们？操他妈个B。
我已经在给小猫带来的兄弟动针了。我告诉小猫：闭嘴吧你，要不去趟省医院？去得起麽你？
去得起麽？
不单单是小猫，对于平房区所有的混混来说，这永远是个严肃的问题。开个酒吧？打场假拳？卖箱白粉或炸药？听起来不错，可惜那是Al Pacino的黑帮片，那不是我们平房区。驮着美容学校永远缺钱花的妹子们去开发区接客，再驮着她们去我们这样的小诊所去侃价去打胎，这才是小猫这样的混混整天在平房区东跑西颠的日常routine。至于偶尔在某个上点档次的酒楼给老大张罗一场寿酒，那根本是令人艳羡的美差了。
面对“去得起麽“这个严肃的问题，小猫嘟囔了一句脏话，又问我：飞机，到底会不会落疤？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你少嗑两回药吧。
小猫那天后半夜就一直嘟嘟囔囔脏话。他一会儿骂九叔，一会儿骂开发区，一会又起来去踹自己那辆雅马哈。你瞧瞧，给社团办事的人就是这个德行，上窜下跳，活像只猴子。
